1969年在基隆出生的周美玲導演,她成長的歲月,恰巧見證了美援結束後,基隆自繁華快速地凋零的年代。這塊陰雨綿綿之地,天空從藍灰色過渡到黑夜的色調,黑暗中才能顯現的繽紛亮點,是她腦海中酒吧的燈光、委託行的街燈、廟口夜市的閃閃爍爍,在雨絲中閃亮、暈染開來,而這種繁華落盡裡的繽紛色彩正是她影像的獨特風格。
金沙不復在,從四面八方來到臺灣頭的遊子,又將繼續漂泊到哪裡?每到農曆七月,讓整個基隆沸騰的中元祭,正是在地人從超渡孤魂野鬼的同情心中,思索出每個人都一樣的漂泊靈魂。託物喻情—「渡」貫穿周美玲半生創作的主題,漂泊與安頓的人生課題,讓人思索一輩子都很難有的答案。
青少年時代見證大千世界繁華落盡
周美玲的童年時代,約莫1970-80年,基隆港內船來船往,經常一席難求,整個港埠與市區一片榮景,委託行(舶來品商行)非常興盛,當時能在委託行買個日本進口的糖果,就是不得了的大事,更不用說臺北最時髦的東西都是基隆運過去的,甚至也有高雄人大老遠開著貨車來基隆批貨。
隨著蓬勃船運而來的,除了豐盛的舶來品之外,還有形形色色的情色文化。這一部分是由於來來去去的港灣船員、以及碼頭勞動階級所需,一方面也是美援時代結束的殘留。當年,沿著基隆港的市區,酒杯裡坐著裸女的酒吧招牌到處林立,夜色一暗,招牌的燈光初亮,即使是不懂英文的小學生,也知道閃閃爍爍的B-A-R(酒吧)三個英文字母是什麼意思;基隆後火車站有名的「鐵路街」,則有全臺密度最高的情色區,在那個短短的一條街100多戶的人家裡面,就有超過100戶的茶室、娼館。
但榮景沒有維持太久,來到1990年以後,港內的船隻漸漸少了,委託行、酒吧、私娼寮也跟著逐漸沒落,即將啟程到臺北就讀大學的周美玲,開始感受到基隆的繁華開始凋零了;同時,她也繼承了基隆漂泊的靈魂,開始遠走他鄉。然而,閃爍在黑暗裡的光點,多年之後,在周美玲的創作中重新被點亮,「顏色繽紛」一直以來都是她創作的影像裡,很重要的元素。她說,這樣的色彩基調也是臺灣的特色,例如檳榔攤也是一個例子,「繁華落盡裡的繽紛,帶有一種滄桑感」,呼應她成長的基隆,成為她創作的一種基調。
擁有基隆式的開放自由與同情心
即使天氣如此令人憂鬱,基隆在40年前,依然是寶島連結著大千世界的窗口,周美玲在基隆港灣這片多元、自由、沒有歧視的環境氛圍中長大。爸爸自三峽到基隆港邊開油漆行,對她而言,不論是外國人、外省人、妓女,大夥兒跟著她一起長大,是朋友、是同學、是鄰居。小時候很多外國船員會到家中買油漆、五金,她和家中姊妹幫家裡做生意,都能簡單說上兩句英語;不少國小同學出生自風化場所的家庭,在同學家做功課的時候,那些美麗的、香噴噴的阿姨姐姐們,會捏捏她的臉頰,給她糖果吃,都在她的成長記憶中,留下甜膩的印象。
周美玲生長在六個女兒的家庭,排行第四,做生意的父母沒時間管小孩,基本上放任孩子,只要她們可以照顧自己就足夠了。國、高中時期,她經常坐個客運,就到八斗子、深澳漁港去找同學或自行遊蕩;再來,她開始自己存錢、規劃路線,坐客運、搭火車到臺灣各地旅行。有時近一點,只是去三峽找阿嬤;有時遠一點,也獨自帶著妹妹到嘉義阿里山遊玩。
只要報備一聲,不管去哪,大人們也都覺得沒什麼,這種開放也反映在基隆人看待世態炎涼的態度上,連發生在基隆的愛情故事都很特別。周美玲記得,曾有一段時間,家裡油漆店外,經常有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在外遊蕩,她日復一日尋找著她老公,陷入精神妄想。原來這女人來自茶室,是「賺吃查某」出身,好不容易在茶室客人中覓得良緣,她心想終於可以從良為人婦。不料,這茶室女子的丈夫卻於婚後外遇,對象竟是另一個茶室粉味。這女人崩潰了,原來她丈夫要的是粉味,她開始恢復昔日在茶室時的濃妝豔抹,等著丈夫回來…。在基隆港灣的日常生活裡,這樣的故事見怪不怪,大家一旦看見這可憐的茶室女子,就會招呼她來坐坐,問她「今天過得好不好啊?」大家沒有躲避反而憐惜她,相互照應著。
從小家裡做生意的環境,給周美玲非常自由的氛圍,也養成喜歡獨立思考的性格,她很喜歡對自己問問題,有時候還自言自語。1987臺灣解嚴那年,周美玲到臺北就讀政治大學哲學系,而當年填志願她只選了兩種科系,一個是哲學系,另一個是考古人類學系。
離開家,才暸解什麼是漂泊,念哲學,讓她不斷地重新回顧成長的環境,思考故鄉對人生的影響。正因為這些哲學的基本功課,讓她學習如何使用知識工具作文化解讀,深刻地感受到基隆跟別的城市不同的地方,也因此在她的作品中看見很異質、特殊、細膩的情感氛圍和觀點。如果說,她是拍愛情電影的專家,那麼,基隆就是一個,能包容世間上所有光怪陸離愛情樣貌的城市。
貫穿所有創作的核心— 「渡」
基隆文化特質與精神狀態的縮影,反映在中元普渡的盛況之中,周美玲說,那是一種充滿江湖味的慈悲心。眾人為之瘋狂的中元祭,問大人到底在拜什麼,拜的人是誰?「他們是孤魂野鬼,孤魂野鬼是誰啊,不知道,我們真的不知道。到底求什麼,大人們也說不上來,就是拜拜求平安啊」。平安是一種安頓,「為了安頓流離失所的靈魂、為了安慰困頓的人生,對於這種漂泊的魂魄,基隆人特別的同情,特別的把他們當做自己人」。
周美玲拍攝紀錄片《極端寶島》時,就記錄了一段「鐵路街」普渡拜拜的實況,她當時在一戶私娼館裡,拍攝到一位私娼姊姊在拜拜,那位姊姊從十八王公廟請了一尊「神犬」回來供奉,當她喃喃祝禱到一半時,突然回過頭來苦笑說:「說真的,我真不知道,我這一生到底是人?還是鬼?」周美玲的鏡頭記錄到這百感交集的一刻,瞬間熱淚盈眶,她頓時理解到,對孤魂野鬼的同情與同感,是如何呼應著基隆人的精神狀態——這些好兄弟,都是苦難與漂泊的靈魂,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。「希望他們吃了我準備的供品、拿了我燒的紙錢,能夠至少有一個月的安頓……然後回頭想起自己,原來自己的一生也是如此的漂泊」。
基隆人口有80%以上是外來人口,大家都是到這個黃金之地來淘金,周美玲的爸爸也是他這一代才從三峽到基隆來討生活。因此,基隆人普遍都有一種漂泊感,這個城市的精神氛圍讓人對於外來者—「漂泊者」—特別的理解、幫助跟同情。每個周美玲自小認識、接觸的人都是漂泊者,她漸漸感覺到,自己也是一樣的,落腳的地方都是虛的、暫時的,然後只能再風塵僕僕中求生存、討生活。
基隆港裡,曾經充滿了投機事業,大起大落的船運貿易業、情色行業等等,到1990年代中後期之後,終於完全沒落了,以往蜂擁而入的淘金客不再來了,而早先來到的人,也開始往外漂移了。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吸引年輕人留下來,周美玲也一樣開始漂泊到臺北。然而,每年到了七月半,全部基隆人又回到故鄉,「表面上是普渡這些孤魂野鬼,實際上是普渡自己漂泊的心」。
周美玲幾乎半生的創作都脫離不了基隆港灣的氛圍,她「都在處理homeless的人生課題,何處是歸屬,要怎麼樣超渡人生的困境,超渡人生的漂泊,然後重新得到一個安頓,然而安頓可不可得」,所有的問題一一在她腦海裡,如同七月半水燈熊熊的火燄,在海邊載浮載沉。
1998《漂泊的港灣—百年基隆港》
基隆港百年之際,周美玲導演生於斯、長於斯,以紀錄片的形式,透過港民的眼光捕捉百年基隆港的民間歷史共同記憶。導演回顧基隆港前世今生的同時,也等於回顧自己。曾經,基隆港為「全臺第一大港」,連結臺灣與世界的窗口,然而,90年代風光不再,吞吐量銳減,成為臺北的附庸衛星城鎮,導演並針對長年以來的官方說法及港灣政策,提出深刻的反省。本片為她於螢火蟲映像體擔任導演時完成的作品,此時期奠定周美玲於2000年之後獨立製片生涯的基礎。
2002《極端寶島》
周美玲拍攝臺灣東西南北四個極點,刻畫不同的人在不同環境下的追求與生命。其中,導演拍攝基隆鐵路街的私娼寮,那些妓女姊姊是她自小印象很好,就像朋友一樣,跟自己、跟每一個人都相同的漂泊靈魂。中元祭時,妓女姊姊透過祭拜鬼神反思自己的人生,都被她如實地記錄下來。極北基隆港灣、極西濁水西出海口、極南恆春半島、極東清水斷崖,每個人都在極端無情的環境中生存,尋找出口、追求幸福,而在《極端寶島》挖掘「人性」之中,周美玲也透過影像尋找自我的出口。
2002年「臺灣國際雙年展」中,周美玲同時以《私角落》與《極端寶島》二部,獲得「臺灣獎—評審團特別獎」以及「國際競賽類—評審團特別獎」。此階段的創作,她改用輕便的DV攝影器材,建立了鮮明的個人風格。
2004《豔光四射歌舞團》
周美玲導演第一部35厘米電影劇情長片《豔光四射歌舞團》入圍多個國際影展,並獲得第四十一屆金馬獎年度最佳臺灣電影,並以該部電影之主題曲「流水豔光」獲得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。歷經將近10年的紀錄片耕耘,《豔光四射歌舞團》為她「同志三部曲」第一步,後續2006年《刺青》、2008年《漂浪青春》,實現周美玲同志六色彩虹系列電影的黃、綠、紅。
本片以扮裝皇后為主題,黑夜裡濱海公路上,華麗璀璨歌舞團顛覆傳統的祭奠之旅,影像完全展現周美玲獨特的繽紛風格。此作品為導演作品核心精神「渡」的初探,主角薔薇(阿威)白天為超渡生死的道士;夜晚為跨越性別的扮裝皇后,面對愛人逝世,「他將如何繼續歌舞於生死陰陽的交界」。
2010《死神少女》
本片開拍,為公共電視「擁抱青春靈魂最深處三部曲」之第二部曲,周美玲導演在劇情上,設定臺灣特有的超渡文化,結合青少年社會新聞。死神少女「渡」是奈何橋的守護者,面對青少年「渡不過」的死亡召喚,總是笑著說「「我最喜歡『過不去』的靈魂了,來變成一顆石頭,幫我支撐奈何橋吧。」周美玲將自己創立的獨特影像風格、形式與內容,帶入電視劇產業之中,原本在她心中「人生渡不渡得過」這樣沈重的人生課題,再一次轉換以偶像劇的形式,取材真實青少年社會新聞案例,為年輕但掙扎的靈魂抒寫寓言。
2012《花漾》
周美玲挑戰主流市場與大製作,電影《花漾》在特效鏡頭、古代海島造景、古代服裝造型,都集結港臺電影幕後團隊精心打造。其中,背景以臺灣為原型,架空歷史的一個流放島,故事主角為漂泊無依的歌妓與四海為家的海盜。
周美玲在馬祖打造一條花街,數百顆中元普渡的燈籠詭譎瑰麗、放水燈的熊熊焰火在海上漂蕩,導演心中「渡」的人生課題再次華麗轉身,以古代歌妓與海盜的生命形態演繹,他們如何看待人性與抉擇,再一次,導演用鏡頭為孤魂野鬼在世間上的形象立傳,用影像尋找人生的答案。
「中元普渡」的燈籠,塑造詭譎瑰麗的氛圍。
結語
周美玲說過,拍片是一種修行、尋找智慧的過程,這種透過影像辯證生命的執著,長達十年的時間,讓父母曾經無法諒解她的工作。直到2007年,以921地震為背景,講述視訊女郎與刺青女師傅同性情感的電影《刺青》,獲得柏林影展最佳同志電影泰迪熊獎,周美玲的新聞佔據整個報紙版面,讓爸媽驚訝不已。
在周美玲的爸媽心中,從來不知道「拍電影」到底在幹什麼,當周美玲從事獨立製片邁向第9年,拍攝《麥子不死》(金穗三十紀念短片)時,因為劇情需要,她跟爸爸借宗親會場地進行拍攝,周爸爸第一次到片場來探班、第一次看見拍電影需要那麼多人的班底,終於稍稍能理解周美玲的工作,但似乎也只是簡單地將「導演」工作理解成「統包工程的人」。然而,在周美玲心中的人生課題卻沒有那麼簡單,時而漂泊,時而安頓,拍電影的超渡修行仍將繼續。
全文出自《凝視雨都-藝術家的基隆》一書,由基隆市文化局出版,Archicake、雨都漫步共同規畫與執行。
ZERO CHOU
故鄉是孕育一切創作的最深的土壤